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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觉明显是在这一处等待程锦的,程锦眯着眼睛看了看慧觉,面上并无诧异的神色,对于慧觉这等早知她会来的了然神色并没有任何的诧异,“原来大师早就知道我会来,专门在此处等待我的?”
慧觉颔首,面上的超然神色并未减去,“郡主还有心中尚有疑惑未解,一定会寻老衲而来。”
程锦定定看着慧觉,“那么,大师觉得,我心中的疑惑可是会有答案?”
慧觉依旧手撵佛珠,眼眸微阖,单手结佛印,“答案在程施主的心中。”
程锦定定看了看慧觉,眼神微眯,慧觉超然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此时此刻,面对她,反倒是多了一些慈和与宽容。
可程锦却是突的一笑,唇角带着一股浅浅的冰凉,“大师与我打这佛语有什么用,我佛法造诣全无,听不明白,还望大师给我解惑解惑呢。”
慧觉宽和地看着程锦的冷笑,“程施主心中的执念过深,如此,伤人伤己,不若放下,既来之,则安之。”
“是么?我怎的不知我心中有什么过深的执念,大师是得道高僧,难道已经能够知晓人心?”程锦看着慧觉,继续道。
慧觉却是摇了摇头,“程施主,凡事皆有因果,种了什么因,便会得到什么过,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天道所在,万物之律法,天道不可违,违者,必会受到惩罚。”
若是平日里,慧觉的这一弯弯绕绕的话,程锦必定是懒得理会的,可是,今日,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确认了慧觉就是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人,内心越是平静,越是理智,这番话,便不会觉得弯弯绕绕而无法理会。
因此,在慧觉这番话出口之后,程锦便压低了声音,可语气却是急切了几分,“天道么?大师是佛者,何时信了天道一说?”
天道一说,难道不是道家的说法?
不过是一瞬的停顿,程锦却又继续道,“呵,我倒不知,我种了什么因,还得了什么果。倘若真有天道,天道又何在?难道让我背弃人伦,不顾父母,安生此世,就是天道?倘若这就是大师口中的天道,那么,大师可还真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
她语气不客气,甚至是带着讽刺的,慧觉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因此而生气,听着程锦如此说,慧觉闭了闭眼睛,“程施主已经入了魔障,需冷静。”
此时,他的面上已经没有了那一份慈和与宽容,一直以来超然的容色中多了一丝严肃与认真。
又是这样的冷静,这样窥探众生的高高在上与了然,这般看着别人挣扎的先知模样,程锦眼中升起一抹挫败之感。
“我再是冷静不过了,既然大师一口一个天道,要我顺应天道而存,那么,我便毁了这天道又何妨,总之不过是一缕孤魂,一个野鬼,本就该霍乱苍生不是么?对于魔鬼而言,何来天道,天道是大师的天道,我自有我的道!”程锦已经不再压抑而放开了声音,空荡荡的狂野,让她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已经出口,不传多远,便已经散开。
位于京城之外几里地的这一处短亭,今日并无人再此逗留,便是不远处的道路上,也没有经过什么人,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缕孤魂,放言毁了这世间天道,创造属于自己的道。
慧觉听罢,微微摇了摇头,“阿弥陀佛。”
神色之中全是对程锦的不赞成,“程施主,你经历尚浅,方才又今日这一番狂妄之言,老衲还望你日后,经历过世间百态,可懂得今日之浅薄。”
程锦却是轻哼一声,语气沉沉,“老和尚,别与我打这些哑谜,告诉我,如何回去,你的天道,自有人为你存,为你活,为你生,可是,那个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我!”
慧觉手撵佛珠的动作,似乎变得快了一些,“程施主何必如此执着,既是天道,如何改变,人力微小,如何抗天而行?”
程锦甩一把袖子,“世人千千万,从来都是只想要顺天而行,可你们又不是天,又怎会知道所为的顺天而行,就一定是天意所为?又如何保证,天意便是如此,既是从未揣测,确认过天意,又怎么知道,你们所做的没有逆过天?”
“万物相生,顺者长,逆者亡,此乃天意,程施主心魔过重,枉顾天意,方才有这番有悖天道之语,且不可深陷其中,以免荼毒苍生。”
慧觉的话语里,皆是对程锦的劝解,不论程锦如何言语刺激,如何生气,神情如何疯狂,在他的面前,似乎都只有一个表情——执念。
“你说的好听,人类不过为了利益驱使,做了许多利于己而亡他人的事情罢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将一切归于天道之上,呵,好一个高大上的借口,既然大师如此懂得天道,可知道,天道愿不愿意如此被你们扣上这顶帽子!”
程锦的语气带着一股讥诮。
慧觉似乎颇为无奈,撵着佛珠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一丝,神色之中,对于程锦的冥顽不灵,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她闭了闭眼,看着程锦,“程施主,你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被执念蒙蔽了心神,施主既然已经越过异世而来,一切,是天道,也是宿命,是轮回,也是注定,倘若执念不再,蒙蔽消散,自是万物归宗。”
不缓不慢的语气,与慧觉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并不在一个节奏上,谈过了天道,又继而是宿命,程锦看着慧觉,抿唇不语。
这一切,荒诞之中带着一抹本身存在的真实,让人觉得恍惚无力与窒息。
其实她明白,对于万事皆是定于心的慧觉来说,她的任何情绪波动或许都可以被称之为入了执念,入了魔障,可是,她清楚,并且十分明白,她没有,她很清楚,并且很冷静的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如何的,慧觉一口一个天道,一口一个宿命,平静了一瞬之后,程锦勾着唇,“是天道,宿命?那么,大师告诉我,宿命如何,轮回几轮?”
慧觉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程施主只知道,施主的到来,是顺应天道,为了宿命,几番轮回,尚未休止,天意让施主现世,施主便该现世。”
比起前面的任何时候,慧觉在说这一段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郑重无比,让人不敢不相信。
程锦听罢,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似乎被抽掉了浑身的力量一样,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以一种快于心跳的频率在小幅度的抖动,那幅度之小,甚至让人觉察不出来。
既然慧觉知道,此时此刻的程锦语已经换了一副皮囊,程锦就会知道,慧觉必定会知道许多事情,关于命运,关于轮回,关于天道,关于宿命,其实她并不想知道,不想知道自己有何宿命,天道何意,这一切,从来就没有问过她,就将她抽离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猝不及防,她收敛了几个月的情绪,似乎终于在这一场沉默中,在内心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的爆发了。
再抬起头看着又恢复了那一派超然的慧觉的时候,她有一股自己的命运似乎被掌控在一切的虚无缥缈之中的感觉,不是错觉。
她扯了扯唇角,面上的笑意有些凄然,仿佛带上了一股猩红血色,便是眼眸都升起了一抹赤红,“那么大师告诉我,宿命几多,天意让我在此处多久?”
慧觉摇了摇头,意思很是明显。
程锦看了看慧觉,顿生起一股无力之感,“那么,我的过去,如何安置?”
慧觉闭了闭眼眸,撵着佛珠的手又变快了几分,“程施主,你实则他实,你虚则她虚,空色皆无异,天道有伦常,万般皆无妄。”
“我不懂!”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却是摇了摇头,没有给程锦解释的意思,脚步往前走了几步,程锦伸手拦住慧觉,“大师,你告诉我!”
慧觉颔首,“阿弥陀佛,程施主今日不明白,来日会明白。”
程锦怔忪了一瞬,忽而凄然一笑,语气中多了一丝坚定,“大师,我不会轻易放弃,既然谁也不知天道,那么,便让我程锦来做第一个违抗天道的人。”
程锦说罢,并不再等慧觉再说什么,却是握住了自己微微抖动的左手,极力压下那一抹不适之感之后,再次翻身上马,繁复的衣裙在空中扬起了一抹飞扬的弧度,肆意,利落,坚定,一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
马蹄扬起,坐在马上的程锦最后看了一眼慧觉宽和却是带着肃然的神色之后,缰绳一紧,踢了一脚马腹之后,便离开了此处。
慧觉看着程锦离去的身影,转过身子,对着遥远的西方的天空,超然的神色中在望进西方天空那明净澄澈的蓝天的时候,闪过一丝类似痛苦与愧疚的神色。
程锦的身影,在快马飞奔中渐渐融成了这广阔天地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直到消失,慧觉却是手撵佛珠,直接盘膝坐在了原地,对着西方的天空,打禅念佛,翁动的嘴唇,发出一连串并无人可以听得懂的声音,他眼眸平静闭上,可与他平静的神色并不符合的,却是他转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久,慧觉再次睁开眼眸的时候,西方的蓝色,已经被一轮红日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他眼眸闭了又争开,终于对着西方的天空道出一句“阿弥陀佛”。
虽是依旧坐在原地,可慧觉的语气却是又见了那一分超然与慈和,“楚施主既然已经来了,便出来见一面吧,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在慧觉的身后,渐渐显出一个黑色的皂靴,楚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一片地方,他面上依旧是清冽的神色,只是他站在背后,看着慧觉的眼眸,带着一股复杂与探究,“既然程锦是局中之人,不知大师能否为本帅这个局外之人解惑?何为宿命,何为天道,何为轮回?本帅佛法尚浅,亦是不能理解。”
慧觉站起身,再看了一眼西方的天空,转回身,并未看楚睿,“阿弥陀佛。”
且说宴会结束之后,程锦消失在众人的眼前,旁子瑜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只看到了花听双,皱了皱眉,“锦儿呢?”
花听双只道,“说是与慧觉大师有缘,去送一程。”
旁子瑜不作他想,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声,“回去吧。”
而宾客尽散之后,朝阳殿又是恢复了沉静,只剩下几个扫洒的宫人在收拾朝阳殿里的一片狼藉,不同于朝阳殿里热闹过后的沉寂,御书房之中的承顺帝,却是黑着一张脸,在于德成看来,似乎是宴会结束之后,承顺帝的脸色便不怎么好,他跟在承顺帝的身边太久了,自然知晓承顺帝的脾气,也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
可这等时候,聪明如他,当然是明白自己不该说任何关于承顺帝生气的事情的话,看着承顺帝尤自生气的模样,就差将御书房诶掀开了,于德成瞄了一眼刚刚被放在桌案上的一张折子,“陛下,这是成王殿下刚刚从东海着人带回来的折子。”
承顺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果然是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那张折子看了看,原本面上的怒气便消失了几分,继而朗盛一笑,“很好,东海水师,十万兵马,皆是训练完备,海防重建,成王果是为朕做了一件于家于国大为有益的事情啊。”
于德成赶紧笑眯眯道,“陛下说得是,成王殿下一直都是如此为陛下尽心尽力的。”
承顺帝在看了一眼折子,看着于德成笑眯眯的面庞,轻哼一声,“就你如此,尽捡些中听的话才敢与朕说。”
于德成颔首,笑而不语。
承顺帝却是睨了他一眼,“去吧,拟一分圣旨,成王在东海训练的水师,已经完备了,即令班师回朝。”
“是。”于德成笑着退了下去。
承顺帝却是又看了看那一份奏折,语气中有一抹叹息,“若是人人如成王一般明晓真的心思,朕哪里还需承受诸多烦恼之事。”
承顺帝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可面上原先遗留下来的不满的神色的痕迹,却是没有完全消失。
另一边,宁寿宫之中,殷含之在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宫宴上的一切却是历历在目,她沉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的珍儿也不知道该与她说一些什么,稍稍宽慰她。
殷含之兀自坐在椅子上,回忆宫宴上楚睿与程锦的一丝一动。
原本就是相识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场合,却是没有明面上的半分交流,对于殷含之来说,这样的情况太过诡异,何况,今日的宫宴上,楚睿表现出来的种种,似乎都与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楚睿不一样了。
他变了,于她而言,当初那个高于云端,孤傲不可一世的人变了,他似乎跌落了凡尘,沾染了沉世里的种种,清冷如他,明明万般不为所动,可似乎程锦出现了之后,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越是如此想着,殷含之面上的表情便越发不甘与阴沉。
可她还没有坐在多久,芷容便来了梨香殿,说是太后请含之郡主去一趟寝殿。
宫宴结束之后,孝德太后便让殷含之去梨香殿,殷含之知道,即便没有去参加宫宴,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孝德太后也会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到了孝德太后的意思,今日的事情,的确是她一人之意,明知道孝德太后不会同意甚至是反对,也一定要在大殿至善当众弹那一曲凤求凰,不论是给自己机会还是让西凉的使者放弃她,至少,都是一个机会。
正如殷含之所言,靠坐在床榻上的孝德太后,面上的神色并不好,多了一些严肃与不满。
殷含之小心翼翼地靠近,给孝德太后行了一个礼,“太后……”
“含之,在宴会之前,哀家与你说过什么,才不到半日的时间,你便不记得了么?”孝德太后的语气带着一抹严厉,或许这句话耗费了她的一些精力,她说完之后,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殷含之见此,想要上前,孝德太后却是伸手阻挡住了她。
殷含之只得跪在孝德太后的床前,“太后,含之不甘心,含之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今,得到答案了么?”
殷含之抿唇不语。
孝德太后的语气未见缓和,依旧道,“哀家已经与皇帝决定了,前去西凉的和亲人选就是你,这两日,圣旨便会下达,你便好好待在宁寿宫等旨,哪也不许去。”
“太后!”殷含之厉声,似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一直以来对她疼爱有加的老人说出的这一句话。
孝德太后又是重重地咳嗽了一两声,“事情已经决定,为了江山社稷,含之,哀家不得不如此。”
殷含之身形一软,原本跪着的姿势,已经软坐在地上,语气怔怔,又似乎带着一抹不甘,“含之……含之以为,太后是真心疼爱含之的。”
“哀家何曾没有真心疼爱你,可哀家也有私心。”
“是不是如今来了一个与太后更有利的程锦语,太后便放弃含之这颗棋子了?”殷含之眼睛含着泪水,泫然欲滴,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孝德太后。
孝德太后听罢她这句话,面善升起一抹怒气,“你如何与哀家说话?”
芷容见此,也忙出声道,“含之郡主,不得对太后无礼。”
殷含之闭了闭眼睛,而后又跪正了身子,“太后饶恕,是含之说错了话。”
孝德太后也没有要责罚她的意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情,哀家能够理解,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国事大于家事,家事大于私事,含之,哀家为你准备半个皇后的嫁妆。”
殷含之唇角带着一抹苦笑,孝德太后亲自与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再也没有回转之地了,这十几年来的所谓疼爱,都不过是为了又朝一日能够用上她作为守护秦氏江山的工具罢了,她已经与别的宗室公主的使命是一样的了。
跪在在地上的殷含之,此时此刻没有发现,自己心中关于仇恨与毁灭的种子正在慢慢发芽,直至又朝一日生根,做出了自己都不曾料到的事情,或许今日之后,她殷含之的岁月再也没有了那京城才女与美人的赫赫名声,或许,经年的模糊之后,连回忆都不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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