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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沾上她身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菜一起扔了过来。

    “贱货!”

    “穷疯了,烂水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身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水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

    她本想找个什么旧日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但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众怒。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玉摇摇头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日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上海来。你一来就成为惹祸包,每次都是我替你收拾,扔掉你做下的丑事。得了,好像我此生欠你似的。

    小月桂眼里充满委屈,她想说,并非如此,是你一次一次把我的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拿走,但她克制住自己,保持微笑。

    新黛玉继续抱怨道,婊子做不了,戏子就好做?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上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玉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这个黑道控制的行当中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在家乡受了屈辱后,她唯一可以自称家乡的地方,应当是常力雄埋葬的地方。松江是个有名的水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乱石泥土,荒草丛生,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经常来上坟。她把乱石和泥土移开,让积水顺坡流走。她点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坟上,默默流泪。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长裙短裙爷娘挣,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小舟拐过水巷,隔窗看到一个暗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是一个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闹天宫,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日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是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身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欢,上海滩就会有别的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围郊县的人。她可以自己开创一个新戏。

    就是在那个水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

    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男。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

    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上海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进了剧场了,但是债台高筑,借高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男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上海过日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饱,就装着吃过饭的样子,让手下人多吃些。

    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水都沁出了。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新黛玉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帮你了。”新黛玉说。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满。她顿时放了心,看来她的留客之招还是有用:今后可以多唱一会儿《采莲苔》,还可以把《采莲苔》编出一些情节,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转身走到新黛玉身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身,不会糟蹋了你的名声。”

    新黛玉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

    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枪伤现在怎样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脱了外衣,着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玉吓了一跳:“女人文身!”

    筱月桂低下头,说不然怎么办?跟每个人讲老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常爷?

    新黛玉也伤心了,眼睛一红,说:“早就改朝换代了,常爷送了一条命,落个什么好处?”她看着筱月桂,感动地说,“你始终未对外说常爷,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并不想留下来看演出,说是心里悬得害怕,还是不看这种戏为妙。刚一开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知道新黛玉这种丝竹评弹高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认为是她这种乡下丫头混饭吃的花招。

    《阿必大回娘家》开演了,一个有小儿子的“婆母”,不让童养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两人闹成一锅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这个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开场是一段“汪汪调”:

    冬天日出黄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当家人名叫李九官,

    时常出门贩猪猡。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让全场笑得大开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觉得窘迫万分,连她都知道这唱词实在是土头土脑过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贩猪猡”来。一场唱完,虽然观众喊好,她却垂头丧气。

    她感觉她的地位,比当丫头时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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