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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欧洲之星特快专列,两个多小时到巴黎城中心。他们把巴黎玩了个遍,小姐姐喜欢一个手工皮背包,他给她买了,一点不在乎价格。

    小姐姐说小唐是在丢想头,给她一些纪念的东西,更是为了他自己。有一次他突然良心发现,说,真没想到他是如何昏了头脑,一个人伤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弄得几个小孩也跟着胆战心惊。

    说到伤心处,小姐姐哭起来。

    我把卫生间的一条毛巾递给她。她说:“都是那个贱女人,她在电话里骂我是工人,没文化。我骂她是骗子。她骂我:‘坐车被车撞死,坐飞机飞机出事,走到路上被天上的雷打死,反正我就是要得到他,就是与你比赛。’哪有半点像知识分子的样子?有一次我乘火车赶去小唐家时,她也去小唐家,见了我,却怕得抬腿跑。我几步追过去,骂她,她回骂,我气极了,抓着她就是两耳光:‘偷男人,我叫你偷男人!’小唐居然跑过来帮她,抓着我的手,那女人一把抓过我的手,狠狠咬我的大拇指,当时就有一块肉在她嘴里,血长流。我痛得叫救命。她被抓到派出所,故意说不认识我。我跑到她的大学里去找她赔医药费,她躲起来。我对她够留情面的。得了,不说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是看在小唐的面子上,没做。不然,他们会臭不可闻。”

    小姐姐把她的手指举起来,给我看那女人咬的地方,的确伤口是新的,还未长好。小姐姐的手一定和她的爱情有关,一只手为第二个丈夫挡强盗的刀子,受伤,至今都不灵活,另一只手和小唐找的女人在青光白日之下在堂堂国家高等校园里打架,被对方几乎咬断手指,流血致伤。我同情她,因为她是我的姐姐,但是我又不同情她,因为我的姐姐处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更理智一些。

    可是男女之情,在世间情感中,属最最超乎寻常,多少人为之生死不顾,江山都肯舍,自由甚至一生的信仰都肯舍,谁能做得到理智呢?

    如果小姐姐说的是真的,不能说,小唐不爱小姐姐。只是他答应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向她许了愿,他就要做到。作为一个男人,他心里一定很苦,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六十好几了,年龄不饶人,每半月必将一头白发染黑,不这么做,那长出来的白发,就会露出来,提醒他老了,死神在逼近!怀抱一个年轻的女人,可以借女人的青春抵抗衰老,可以靠性欲的快乐,延长生命。毕加索不断换女人,好些艺术家不断换女人,为的是刺激艺术灵感,越老换女人越勤,则是惧怕死亡。他们怕,小唐能不怕?他生一场病,就怕坏了,睡不好失眠,怕极,每晚得靠安眠药入睡。

    听到我这么说,小姐姐止住哭说,“算了,你一向护着他。告诉你,他这次来重庆办妈妈的房子手续,是我答应不再去他学校找他麻烦为条件。”

    我心里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到,就得做到。”

    小姐姐说:“只要他讲情,我不会不义。”

    “小唐下楼吗?总不可能不见其他姐姐哥哥和亲戚吧?”

    “这事你不要管,我来安排。”小姐姐说,她往楼下望望,马上变得有些紧张。

    5

    生活的残酷,常常是由我们最亲最爱的人导致的。小姐姐错在哪里?有错就在于她一心一意爱着小唐。

    嫁人要对,母亲从未这么说。但是她审视我们这些儿女的眼光是这样的。她的一生和男人的关系,就是一盏灯,我们只要睁开眼睛,就会看见。可是我们一直闭着眼睛。母亲六十岁后,就不再过问儿女们的婚姻,她不过问小姐姐。小姐姐去了英国后,母亲想念时自言自语,“她好不好,像不像小时那么咳嗽?都说英国冬天冷呀。”

    小姐姐就像道幻影,去英国后,为了爱一个男人,就彻底从母亲的视线里消失了,一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共九年。关于小姐姐,母亲情愿记忆留在小姐姐咳得厉害,需要她和父亲的照顾的小时候。那时小姐姐就在跟前,眼看得到,手摸得着。那些年小姐姐咳得无法上学,母亲不断地求偏方,后来父亲听人说,用蝙蝠肉和童子尿煮,忌盐,可治小姐姐的病。六号院子堂屋深夜会从天井飞来蝙蝠。父亲撑着木梯,让三哥打着电筒爬上去,对直照着蝙蝠眼睛,一下就捉住了两只。童子尿不好弄,邻居们认为母亲是个坏女人,都不肯给。没法,父亲只有带着小姐姐去街上站着求人,有好心人带着两岁小儿,解了尿。如此之法,吃了三个多月,小姐姐病好了。

    小姐姐读书是全家孩子中最好的,借了很多外国小说来读,能背诵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好些段落,作文总是得高分,得过学校运动会跨栏冠军。那是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狠抓教育时期。邓小平1975年下台,上大学成了泡沫,毕业生都得下乡当知青。小姐姐跟随母亲的船厂子女的指定农村,走的是很苦的四川宣汉,只产土豆,没有米吃。小姐姐盼着早点回城。母亲退休,却选了五哥顶替进船厂当工人,原因是五哥人老实,嘴有残疾,在农村不知要受多少罪。小姐姐隔了许久才调回重庆当了建筑工人,她一直对母亲心中有气。

    家的概念对小姐姐而言,从来就轻淡。她心里早就对此失望,寄希望于爱情,她把爱情看作了家。她追求爱情,肯付出全部生命。

    儿女逞强后面的无助,父母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儿女到立命之年,在父母眼里,他们也是同样的人。

    母亲晚年也从未过问我的婚姻,记得她对我说过一次,“去什么外国呀?你去了就算了,为何把小姐姐也弄去?妈妈想看你们都看不到。”

    母亲的口气中隐藏着对我的不满。

    母亲知我一向叛逆,在早些年,我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明白,我不听她的话。我离家出走,哪怕上了中专,有了工作,后来辞掉工作,到处鬼混,她就明白我在处理个人问题上专门对着她干。有一次,我带一个男朋友准备回家,在过江渡轮上,我越看这男朋友越讨厌,不想让母亲看。轮船到了南岸野猫溪码头,我对男朋友说:“亲爱的,我变主意了,不想去家里,我们坐同一艘船回去。”男朋友觉得受到侮辱,在一家小餐馆喝醉酒,说了一夜话,把不满发泄出来。

    还有一次,我走投无路,心情异常压抑,坐收班轮渡,带新交的男朋友回家。母亲已睡了,我敲开她的门,告诉母亲我结婚了。母亲在堂屋搭板板床,让出房间和她自己的床。

    母亲让那男朋友避开一下,压低声音说:“结婚大事,应该先告诉妈妈一声,你看那人右手在抖,不好使,有病吧,以后在一起生活啷个办?”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母亲说:“你还是恨我?”

    我说,“我恨这个世界。”

    母亲说,“你这样回家,不算回家,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该学会爱,有爱,你就会快乐起来。”

    我说,“那你就当我没有回过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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