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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既然能将信送来给微臣,那么旁的朝臣应当也会收到同样的信。依臣之见,当不会是一家,而是几个藩王联手干下的。”

    朱翊钧在原地来回踱步,越走越气,胸口起伏越来越大。他高举着信,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你说,你说,朕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吗?!朕说了要削他们的亲王之爵吗?朕说了要让他们跟着一道除籍吗?哪样同朕说了朕不应的?嗯?”

    “一群国蠹!国蠹!”朱翊钧怒不可遏地一挥手,桌上的文书通都扫到了地上。

    王家屏无法,只得劝道:“陛下!为今之计,是先弄清楚有多少朝臣被收买的,藩王,而今尚且动不得啊!”

    就是真的查出来,证据确凿,朱翊钧也不能动他们,只能当作没有过这回事。甚至不能明面上以与藩王私通的罪名贬谪这些犯事官员。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河南稳不住,其他行省的藩王都会悉数起了反心。大明朝现在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对抗这一波内讧。

    北边儿的努|尔哈赤,还在虎视眈眈。播州之乱虽已接近尾声,却还尚未完全胜利。人马皆疲,根本无法连番应战。

    大明朝的版图看着是大,可实际控制区域非常小,许多地方都是归附的土吏,根本就不完全听凭朝廷指挥。藩王又群聚于中原地区,一旦起兵,整个中原都会陷入他们的手中,若想调兵,只能往东北辽东、沿海江浙下令。

    可一旦调兵,先不说人够不够。女真蒙古来袭怎么办?倭寇佛郎机人借机上岸肆虐怎么办?

    这些,朱翊钧全都知道,一清二楚。正因为知道,所以才生气,才愤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朱翊钧仰起头,望着顶上的大梁。他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努力去避免了纷争,给了最大限度的保障。可那些与自己有血脉之连的人还不满足,还要对自己步步紧逼。

    “太|祖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天大的难题。”朱翊钧仰天长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力。

    王家屏心中一叹,天子说得没错,可事已至此,不往前走是不行的。这次政令不过刚发至河南,愿意除籍的宗亲就有四千人之多,这是他远远不曾预料到的。

    王家屏知道河南是宗亲大省,可登记在册的宗亲,与文书上一些人根本对不上,凭空多出那么多的人来,心中觉得奇怪。后来与礼部一沟通,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因岁禄问题,礼部将爵位卡得非常死,十个递交文书上来的,大约只有一两个会加印给爵位,旁的人没入玉牒,只能依附着主家过日子。日积月累下来,竟有一大批人是没上玉牒的匿户。

    这次朝廷下发除籍旨意,他们这些人是最高兴的,为了能脱离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为了能开始重新有个法子继续过下去,这些人蜂拥而至,几乎要将衙门给挤塌了。

    河南的宗亲,远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一点。除了一百九十二万在册宗亲,还有多少是匿户?!

    再往深里去想,王家屏甚至不敢细思。低阶宗亲本就会叫官府克扣岁禄,更遑论没有得到爵位的匿户了,这么多年来,是不是有许许多多的匿户就此饿死家中?

    堂堂天家之后,当今圣上的血脉之连,竟叫活活饿死。说出去,谁会信?

    若是先前不知道这些,王家屏还可以不去做。现在知道这些人的境况,不由越发赞叹首倡的朱常溆。

    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有恻隐之心。王家屏心中不忍,决意继续推行下去,是以对试图用重金贿赂朝臣,希望可以借用舆论收回旨意的藩王非常不齿。他不知道朝中究竟有多少人会收到这样的信,连他这个首辅都收到了,只怕是人人都有,几个次辅也不会例外。

    朱翊钧平了平气,哑着声音道:“速速将礼部送来的文书全都加印后发往河南,让那些宗亲及早成为良民身份。”又道,“中宫送往河南的银两,可有遭人贪墨私吞?”

    王家屏摇头,“这倒不曾有人提及,总共三万两,旨意上都是写明了的,十两一个,按人头来算,通是有数的。若是发不到三千人,经手的上下官员都心知肚明必要受刑。”

    现在担心的是这笔钱根本不够。中宫给了三万两,孝端皇后之女出了四万两。先前以为这些钱足够应付一段时候,现在看来,怕是一个河南都不够用的。再往后下去,这钱由谁来出?国库是出不起,私帑也快叫三场大战给掏空了。

    若是以后出不了钱,后果不堪设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前头的人有,轮到自己却没有了,天子这是两头不讨好,既得罪了藩王,又遭除籍宗亲的白眼。

    王家屏能想到的,朱翊钧自然也想到了。“钱……朕再想想办法。”他重重地拍在那封信上,“现今要紧的是先处理了这事。”

    朱翊钧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若是朕没猜错,明日视朝就会有人上疏要求收回除籍的旨意。”他冷笑一声,“朕等着,看哪个蠢的先跳出来!”

    一个一个,全都等着找削!

    王家屏想了想,一咬牙,还是决定先将这个话说在前头,天子心里如何看,那就是天子的事了,自己为人臣子,当为君尽忠。

    “陛下,臣以为,当小心沈一贯。”王家屏面色凝重,“其脾性,当不会自己主动上疏,不过向其靠拢的人怕是不少,明日恐会引起一场风波。”

    朱翊钧对沈一贯的印象还不错,听王家屏这么一说,第一反应是首辅在和自己告小状。该不会是平日里两人有所摩擦,所以趁此机会心怀不满?

    不过很快就否决了这一点。如果王家屏是这种性子,他今日就不会在摒退了宫人后才将那封信拿出来。一个小心谨慎,而且一心为国的人,不会这么做。

    保险起见,朱翊钧还是决定问问清楚,“元辅此话怎讲?”

    “自沈一贯入阁后,臣对其并未有什么偏见。不过近来不少人向臣透露,沈一贯有意在朝中结党,不少江浙官员与其往来甚密。”王家屏不敢将话说得太满,“陛下,宋亡于党争,不可不虑。”

    浙党?朱翊钧皱着眉点头,“朕会仔细再看看的。”为何东厂没有及时上报?是田义,还是马堂?他们两个到底谁被沈一贯收买了?

    该说的都说了,王家屏长吁一口气,自座上起来,“夜深露重,臣已老朽,就先告退了。”

    “元辅归家时小心些。”朱翊钧高声将人唤进来,“送元辅回去,多派人手护送回府。”

    马堂尖着嗓子应了,殷勤地将王家屏迎出去。

    朱翊钧枯坐在位置上,一声长叹。

    白日里的好心情,到了此时,全都消散一空。

    明明已经很疲惫了,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可朱翊钧的脑子还是转个不停。

    现今河南有五位世袭藩王,原本是六位,不过郑藩的朱载堉自请除藩后,郑王系就不复存在了。朱翊钧现在要着手开始慢慢削藩,也不可能再去找人来继承郑王的爵位。

    这五位藩王之中,为首的乃是开封府的周王,大明朝有名的四大富藩之一。现今承袭了爵位的藩王是朱肃溱,于万历十四年袭封,是周藩第十位藩王。

    朱翊钧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是个本分人,从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曾有见过言官上疏弹劾,这事儿绝不会是他做的。

    彰德府的赵王朱常清,是嘉靖四十四年袭封的,也是个不错的人,曾因有善行而受到过嘉奖。也不像是会想到贿赂京官这种龌蹉手段的人。

    剩下的三位,唐王、沈王、崇王。

    朱翊钧的眼睛盯着屋顶上的大梁,眼珠不住地转动着。沈王朱珵尧,似乎性子并不算安分,经常能受到自河南送来的弹劾奏疏,只是一直被自己压着没有发落。余下的唐王、崇王二人,向来与沈王交好,以其马首是瞻。

    答案呼之欲出。

    王家屏的话还在朱翊钧的耳边回响着。

    不能动,不能动啊!

    朱翊钧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剪的十分整齐漂亮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十个月牙来。

    不!能!动!

    朱翊钧疲惫地闭上眼,此时的他尤其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一坐,靠一靠。

    “马堂。”

    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奴才在。”

    “去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朱翊钧睁开眼睛,无力地吩咐道。

    起码是在今天,小梦,能不能暂时别生气了?对他笑一笑,好不好?

    翊坤宫守门的小太监大老远就见着銮驾过来,飞快地往里头报,“刘姑姑,陛下来了。”

    “知道了。”刘带金端着手里的托盘转进产房中去,“娘娘,陛下来了。”

    郑梦境将刚喂饱的朱轩媁放在自己的床边的摇篮里,“把摇篮推去外头,别让陛下进来,这几日不曾通风,里头味道不好闻。”

    刘带金道了声“诺”,刚要推着摇篮出去,就被郑梦境叫住了。

    “算了,把窗子都打开,通一会儿风再关上。”郑梦境总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道是孩子要出事了?!她紧张地靠近摇篮,将摇篮往自己这边又拉拢,细细地看着喝饱了吐泡泡玩儿的女儿。

    朱轩媁的面色红润,唇色比起刚出生那会儿红多了,不再那么白惨惨的,只还带了一些紫色。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有精神极了。裹在襁褓里的小手小脚,一下下有力地扑腾着。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不是媁儿,那难道是……洵儿?!

    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自从这个儿子离开之后,每每想起,她就放心不下来。

    郑梦境摸索着想从床上起来,叫端着水盆进来给她洗脸的吴赞女瞧见了,赶紧拦下,“娘娘怎么好下床?!李御医都说了,这些日子就躺着,万不能下来的。”她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湿润的手,“娘娘是要拿什么?奴婢来做便是。”

    “我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里头有洵儿的信,你全取来给我。”郑梦境有些急,“快着些。”

    “哎。”吴赞女边应着,边将信取了来,放在郑梦境的手里,“娘娘是想四殿下了吧。”

    郑梦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翻出最近寄来的一封信,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虽然信上的内容,她已是看过无数遍,都已经能背下来了,可还是不如捏在手里来得实在。

    这是洵儿的字,洵儿亲手写的。墨不是很好,会褪色,纸还有些泛黄,一定是日子过得还不大好,纸墨只能将就着。

    信上说他很好,可郑梦境怎么会信?这个儿子,一定是报喜不报忧,不知道怎么苦呢。可偏偏自己都不能拉他一把,只眼睁睁叫他去受了这苦。

    郑梦境看信看得入迷,都没发现朱翊钧进来了。他在一旁看了许久,“想洵儿了?”他坐了下来,同郑梦境一起看,“朕也很想他。”很想,很想。

    那些吃着自己的,用着自己的宗亲藩王们,挖空了心思要对付他。可自己的儿子却远在边疆吃着苦。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朱翊钧怔怔地望着儿子寄来的信,眼泪默不作声地落了下来,滴在了郑梦境的手上。

    郑梦境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奇怪的感觉了,不是朱轩媁,不是朱常洵,是朱翊钧。

    “陛下?”她轻轻唤道,“怎么了?”犹豫了一下,“可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朱翊钧“嗯”了一声,却没说究竟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他的小梦,往后都要好好儿的,再不要于这些事情上费心费神了。

    他要她长命百岁,必须得活过了自己寿数。有了生朱轩媁的那一遭,朱翊钧终于明白自己是不能接受郑梦境的离去,与其让他承受这莫大的痛楚,倒不如叫他自私些,先走在前头。

    郑梦境抚上他的手,“都会过去的。”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做不到,不过现在有了朱常溆,郑梦境相信他们父子俩,一定可以走过去的,无论前面的路,再难,再险。

    “朕……今日出宫了。”朱翊钧收起自己的悲痛与烦躁,挑了有趣的事来说,“去见了我们的外孙,还有媖儿。”

    郑梦境垂眸,“可惜我却是见不着了。听说是取了名儿,叫徐骏?骏儿是不是长得同媖儿特别像?”

    “嗯,眼睛特别像,鼻子倒是像孝端皇后。”朱翊钧把下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媖儿说眉毛和嘴巴像朕,不过朕看不出来。”

    两人在屋子里私语着,摇篮中的朱轩媁睁着大眼睛,扭过头来看他们,也顾不上吐泡泡了,咧着嘴笑起来。

    不过并未引起父亲和母亲的注意。

    朱常洵的信散在榻上,一封一封,饱含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对父母手足的挂念。朱翊钧和郑梦境重新翻开着,彼此猜测着儿子遇到的事,时而开怀,时而皱眉。

    刘带金在窗外驻足往里头看。

    翊坤宫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汪地一声哭出来,查了半天资料没搞定昨天的6000 食言了QAQ 顶着锅盖飞奔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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