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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得这天下,将来会如何?”
桓景不语,这厮又来下套诓我:如果断章取义,向石勒那边添油加醋一番,还是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唉,天下之大,竟无一人可以倾诉。”张宾落寞地低着头。
“酸文人!我只是怕说错话,被你揪住错处来杀我的头。”桓景斥责道:“既然你这么想说话,我反正跑不到哪儿去,但说无妨。比如你倒说说,将来天下会如何?”
“依我之见,天下势必会陷入长久的纷乱。即使石将军能一统北方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关键矛盾有二,简直无解。”
桓景来了兴趣,“你倒说说,是那两对矛盾?”
他总结的矛盾也是两个。
张宾不答,只是微笑着说,“我想还是听听桓公子的想法。”
见桓景又把头不耐烦地扭过去,张宾命左右为他解开手铐:“你怕旁人听到,成为我的证见。干脆这样,你在我手上写字就行。”
这倒是不错,桓景终于答应了,毕竟手上写字这就死无对证了。
他抓着张宾的手掌,思忖片刻,写下两个词,“士庶、华夷”。
“前者为体,后者为用。”他解释说。
士庶就是士人和庶民间的阶级矛盾,华夷就是汉人与其他各类胡人之间民族矛盾。
至于体用这两个儒家中经常出现的概念,刚好发端于魏晋的玄学清谈之中,虽然后来在宋明时期才成为儒家的核心论题,但这个时代的文士应该听得懂。
体是本质,用是表现。随着社会进一步动荡,民族矛盾必然愈发成为中原的主要矛盾,而阶级矛盾是外在主要矛盾之下所潜藏的本质。
如果不是司马家以及同时代的士族挥霍无度,治国无能,所谓五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大患。而占田制之下,之后的东晋政权无法从士族身上收取足够的赋税,要北伐也无从谈起。
“八王之乱以来,中原兵力虚耗,百姓流离失所,而士族豪强把控土地,国家收不上赋税。在这种情况下,胡人和汉人为了争夺一点仅有的资源,必然会以族类为聚落来抱团求生,这才是华夷之辩的本质。”
这种对晋室的反贼论调,即使张宾给石勒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把柄,但说也无妨。
何况石勒本人估计也对这问题是头疼得很。
石勒一向重视士族,从富有的士族那里反而收不上什么赋税,只能从平民下手。
而石勒本人作为刘邦的粉丝,对于自家族群未必有什么归属感,但奈何羯族是小族,本来就人少,这是仅有的一点基本盘。
所以石勒自己事实上就是在抱团取暖,不但必须优待自己的部族,并且将各种杂胡甚至落魄汉人都算为羯族来扩大基本盘。在石勒的几个养子中,石堪就是作为杂胡被收养,而另一养子石聪甚至根本就是姓石的汉人。
“如果贵军真要进取天下,地盘越大,内部的族群矛盾越会成为问题。但根本还是从治理士族坞堡主入手。”
桓景想,事实上就是到了石闵时期,后赵政权也没能解决士族问题。后赵末年,张平(不是谯郡那个张平,而是张蚝养父)那种坞堡主随随便便就能拉着整个并州背叛。
张宾欣慰地点头:“可以,不愧是石将军看中的人,将来必成大器。我年纪大了,将来就看你了。其余士族,不足道、不足道。”
“我只是不解,你怎么会如此轻视中原人物呢?”轮到桓景困惑了。
“我不是轻视他们”,张宾缓缓地说,“论学识,士族中有的是人才,但他们跳不出自己的立场。”
他靠在桓景耳边,悄声说,“这就和石将军一样,他也跳不出胡人的立场。”
桓景这下彻底放心了,张宾这也是妥妥的反贼言论。
“但如果说寒士呢?”
“寒士都羡慕富贵,没几个人有匡正天下的雄心。”
桓景斜眼笑道,“但你又何德何能,就觉得自己比其他寒士要高明呢?”
张宾抬头,望向天边的残月:“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清楚这些。十八年前,我辞去幕中职务卧病在家,年轻时的雄心终成幻梦。以为作为寒士,这一辈子算到顶了。”
原来虽然张宾的父亲是中山太守,但早死,作为孤儿的张宾一早就是寒族。
“但那个时刻,有个大人物来我草庐中拜访,他说,人可以穷,但不能志短。即使身无长物,但也要心怀天下。
“当时我和那个大人物彻夜长谈。就像今天我们两个一样,也互相在手上写下天下之至患。发现双方正心照不宣,无非士庶之争、华夷之辩。自此之后,我就坚信自己见识不凡,只是一直未遇明主而已。”
桓景明白了,原来张宾也经历过极其挣扎的年月,是有贵人相助,才重拾信心。
“想来那个大人物,也必是人中龙凤吧,不知他后来在乱世有何作为?”桓景感到好奇。
张宾低眉,用脚尖扫着秋天最初的落叶。
“那位大人物已经死去多年。不夸张地说,那是多年以来,唯一称得上是上品的寒士——
“司空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