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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啼,走到天明时分,终于绕到一条小路上,慢慢地挨近一个小镇,早累得精疲力尽,眼看就要穿镇而过,只听魏一虎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先住下来,我怀里有银票……”说完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
王兴会大喜,伸手在他怀里一摸,果然一大叠银票,连忙找了一家店住下。叫店家熬了一些稀粥,喂他吃下,魏一虎微微睁眼,点头表示感谢,知吃了几口,就咳嗽起来,将吃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碗中尽是紫色血块。
这夜魏一虎浑身滚烫,王兴会找来镇的的医生,那医生搭了半天脉,又翻开魏一虎衣服,见了那个青郁郁的棍伤和背着的剑伤,摇头说道:“他受外力重击,已经伤了心肺,又年老气衰,只怕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你还是赶紧把他带回家吧,再不可颠簸了。”
王兴会苦笑,心想:回家,哪里却是我的家,四海之大,竟好想没有容身之处。他心里凄苦,将魏一虎安顿好,每日熬好稀粥喂他吃下,我按照他在无名老人书中所记载的疗伤的方法给他煎药调养,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渐渐已经是仲夏时节,魏一虎只是不醒人事,偶尔睁眼冲他微微苦笑,又脸如死灰般地把眼睛闭上,
这一天,王兴会给魏一虎喂完药吃下,自己坐在桌边,暗自神伤。他自在湖北红安一带学成回乡,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但这时候唯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安身,眼下又带上这个奄奄一息的魏一虎,行走不便,心想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旅店中住下去。
他内心焦躁不安,在客房中来回走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桌上一大把银票,一个想法在心里掠过:我和这老人非亲非故,救他到此已经仁至义尽,他一辈子不醒来,我总不至于一辈子在这侍奉他,不如交代店小二,将他丢在这里,就此离去,有桌子上这堆银票,店小二自然会照顾好他。
只听见魏一虎咳嗽几声,王兴会缓慢走近,魏一虎抓着他手,说道:“孩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能答应我吗?”
这是魏一虎一路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王兴会竟说不出有些高兴,这些天来,他带着魏一虎,如同陪伴着一具尸首一样,心里多少憋屈、难处无人诉说,这会见他竟然开口说话,王兴会心头一喜,更不忍心拂他的意,加之反正目下也无打算,说道:“侯爷请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就是了。”
魏一虎问:“咱们这是到哪里了,离山庄多远呢?”
王兴会说:“我前几天已经问明了,这里是贵州草海镇,离万仞山庄有上百里远了。”
魏一虎微微点头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料,老哥这里谢过你了。”
王兴会正要回话,魏一虎又从掏出怀里一把银票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你,你心地善良,总算老天对我不薄,让我在临死前认识了你这个小兄弟,我烦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这几日稍微好些,我毕生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麻烦你拿着这些银票,去雇一辆大车,将我送到……送到江南袁州府安福县普通寺,我要去见一位重要的人,把我送到之后,我死也瞑目,我身上这些银票就都当感谢你。”
王兴会默然,这里去袁州,路途遥远,何止千里,不知要经历多少艰辛,他不愿意将医生的话告诉他,心想也不知他一口命还能维持多久,索性就成全了他的心愿,也许,也许不等到江南,他就终于还是撑不下去。就不用千里跋涉了。
王兴会不再说什么,当晚去镇上购置了两身棉衣,几身单衣,买了些牦牛肉带在身上,第二天一早,去驿站雇了一辆大车,问明方向,就往东出发。
第一日魏一虎精神不错,路过打磨山镇的时候特地让王兴会在村边小店里给他打了壶烧酒,用葫芦装着,这小镇上虽然是村酿,酒味缺是极烈,魏一虎喝得直咳嗽。王兴会怕他触动内伤,想制止他喝,但见魏一虎兴致正浓,终于忍住没有开口。魏一虎喝了半壶烈酒下肚,吃了些牛肉,居然兴致大好,轻声唱起歌谣来,歌声虽然略有些悲呛伤感,但曲调婉约平和,充满柔情,和他一个苍颜老翁的形象甚是不符,王兴会侧眼看他,见他眉头紧锁,眼里饱含泪水,真情流露,想来是被往事所感,只听见他唱道:
……采莲莫采花,花容似妾面,枝枝是并头,颜羞不忍见
采莲莫采子,子满粒难数,同胎期长大,分离莲心苦……
声音低沉却辽远,时而号子长吟,又时而抑扬顿挫,仿佛一派斜阳晚照,归棹霞光的平湖大泽中渔者互相问答,遥相呼应。
王兴会问起他唱的什么,魏一虎哈哈笑起,不作回答,王兴会见他心情大好,也是高兴,这一天信马由缰,走了一百多里,傍晚时分住在孔家营。
如此走了两三日,魏一虎精神又开始萎靡不振起来,时常昏睡,偶尔睁眼,就是喊王兴会沽酒,王兴会想起医生的话,只得假装答应,一路拖延,这一日急匆匆赶路,路过一个市镇,两人大喜,魏一虎想着终于能沽到酒了,王兴会却在想找个地方好好安顿魏一虎,最好将养几日,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王兴会下马,走到一家门口挑着“黔西客栈”的旅店之外,见店门紧闭,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里却毫无动静,无人作答,他手上用力,店门呀地一声开了,只见柜台前倒着两具野狗的骸骨,流了一大滩黑血,一阵风卷地吹来,店里的“酒”字旗皤猎猎作响,地上尘土飞扬,苍蝇乱飞,腐臭难闻。
王兴会和吃了一惊,回到街心。见四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街道上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苍蝇、蚊虫嘤嘤作响,空气中死气沉沉。
魏一虎低声说道:“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腐臭阵阵,竟像是一座死城。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赶着马车穿镇而过,两人又行了三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好不容易在一个臭水沟边遇见一位老妇,用手在地上扯着草根,巍巍颤颤地往嘴里送。
王兴会慌忙下马,想问明情由,老妇一把抓住他手,冲他咧嘴一笑,嘴巴张了几张,嘶哑着喉咙说了几个字:“饿,饿……”王兴会从包裹里掏出面饼,老妇手臂巍巍颤颤接过,“啪”地一声,竟拿不牢,面饼掉在地上。
王兴会轻声问了她几句:“大娘,大娘,您家在哪里,这里是怎么了?”
老妇目光呆滞,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打仗,打仗,杀人,枪、炮、砰!都没了,都没了,……”
王兴会又问:“村里还有其他人吗?”老妇突然全身触动,眼里流下泪来,嘤嘤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王兴会用手放在她鼻端,老妇已经是气若游丝,王兴会心中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出,终于强行忍住,和魏一虎对望了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将老妇扶到一棵树桩边坐下,在她嘴里喂了一小块面饼,老妇已经不知道咀嚼,王兴会又将一张银票放在地上,上面压了两块饼,回到车边。
他心知这一走,老妇必死无疑,但他此刻举目四盼,见暮色苍茫之际,仿佛天地间除了那些苍蝇和蚊虫再无其他活物,自己还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也许下一刻自己便和这老妇一样,觉得苍天竟然如此不仁,心头突然一凉,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悲痛不可抑绝,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他赶着车一步一步往前走,心想既然答应了魏一虎要帮他了了心愿,总归得向前走,多走得一刻是一刻,多挨得一时是一时。
这样一直走着,天气渐渐转凉,所经过集市大多情况相同,当真是饿殍遍野,魏一虎也不再讨要酒喝,见了这些场景,只是低声叹气,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话也少了起来。
这天下午走了很久,王兴会见车中许久没人说话,回头一看,魏一虎在车中蜷缩成一堆,他大吃一惊,急忙下车一摸,发觉他额头冰冷,但鼻子还有气息出入,王兴会心中着急,见他颈项中颜色不对,翻开他棉衣,触目之处尽是淤青,从脖子到胸口,已经十有八九是紫色!
王兴会知道他命之在旦夕,但这是四下无人,他无计可施,只得赶紧骑上马,想打上一鞭尽快找到市井投店,又怕车子走得太快颠簸得厉害,只得咬着牙,紧紧地绷着缰绳,他稳稳地赶车向前,额头上汗也沁了出来。
到接近傍晚时分,太阳下山,四下里阴气聚合,王兴会裹紧了棉衣,仍然觉得寒气袭体,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黑沉沉的不知道通向何处。就这么跑了半夜,早已疲惫不堪,干粮早已经吃完,他又冷又饿,眼皮打架,几次几乎栽下车来。
他已经无力回头去看车中情形,也不知道魏一虎是死是活,心想要是今夜这样熬下去,不但魏一虎性命不保,只怕连自己也要冻死在这客途当中。
如此渐行渐寒,王兴会估摸着已经进入湘西一带,这天天空稠云滚滚,突然下起大雪来,黑暗里漫天是扑簌的大雪落在身上,冻入肌骨,到得后来,地面厚厚的都是积雪,王兴会强打精神看去,已经分不清哪里是道路还是田野沟壑,只能听天由命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那马一声嘶鸣,接着便天旋地转,他仿佛觉得自己在漫天飞舞,飞到了半天,接着又掉进了一个无边的黑洞,他努力睁开眼来,看见蓝幽幽的两点星光在向他靠近,慢慢的变成了赤虺河边那条巨蛇的眼睛,恶狠狠得瞪视着他,精光四射,充满杀机,王兴会周身起了鸡皮,额头上像带了发箍一般,头皮越来越紧,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四肢只是不听使唤,只见那条巨蛇旁边又游出那一堆无数的黑蛇出来,往他脖子里,袖子里钻,他周身奇冷,那些黑蛇,仿佛钻进了他的骨头,在啃咬他的骨髓……一条冰冷湿滑的蛇滑过他的嘴唇,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狠命一口咬住那蛇颈,嘴里立即灌满了热血,他死死地咬着,那热血汩汩的顺喉咙流下,王兴会贪婪地吞咽着……